下弦月

二十年前老太太的先生過世時，留下兩棟房子和兩個兒子，一棟房子在派出所旁邊，除了比較有安全感外，沒有特別高的經濟價值；另一棟則非比尋常，它是大廟旁的店面，糖果、餅乾、水果、筍乾……，隨便賣什麼都賺。

那間廟名叫嘉義新港奉天宮，平時遊客川流不息，假日人潮水泄不通，別說賣名產，就是光賣個彈珠汽水，日子都好過得很。

丈夫過世那年，老太太的兩個兒子都才二十幾歲，血氣方剛，他們打從出娘胎張開眼睛，就看著爸爸媽媽天天財源廣進，以為賺錢容易，人生旭日東升之時，也想打造黃金夢境。老大先發出場，拿了家裡一筆錢出去跟朋友合夥做生意，結果一敗塗地，為了回本，又加碼投資，卻是越陷越深。

廟旁那間店面賣了，還不能叫他覺悟，繼續對朋友的話言聽計從，老太太說，

「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他跟朋友到底做什麼生意？」

給他娶了媳婦，生了小孩，以為可以安定一點，結果並沒有，步入中年後，他照樣在外時間多，回家時間少，忙什麼沒人知道。

一日頭痛欲裂，在家裡不支倒地，送醫後，他的雙腳再也沒有接觸過地球，醫師診斷他得腦瘤，壓迫到神經，全身癱瘓，只剩眼睛能看、嘴巴能動。嘴巴能動，卻講不出一句話，唯一有意義的符號是兩邊嘴角向上牽動成一個下弦月，那是笑，全世界共通的語言。

為了醫兒子的病，老太太把派出所旁邊的那間房子也賣了，但兒子一點好轉的跡象也沒有，最後只好送到安養機構讓人照顧，老太太說，

「這叫欠子債！」

家道中落後，老太太的另一個兒子遠走他鄉，不想再過問家裡的事，大媳婦在兒子病倒後一走了之，家裡只剩下老太太、一個癱瘓的兒子和一個小孫女，之後舉家遷往嘉義市，他們成了政府列冊的低收入戶。

兒子才四十幾歲，病床上不知還要躺多久，老太太已經七十歲，一頭白髮，滿臉滄桑，生計全靠政府補助，萬事皆苦，能讓老太太臉上皺紋轉成美麗漣漪的事很少，那個可愛的小孫女是其一。

去年初的某個星期六，老太太帶孫女到市場買菜，經過里辦公處時進來詢問能不能協助辦理弱勢家庭租屋補助，我說九月才開始辦理。當時就讀國小二年級的小孫女頸上掛著一面金牌，里長問那是什麼？小女孩害羞地躲到奶奶身後，只露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我，老太太答道，

「她在學校參加賽跑，得到第一名！」

喔，原來如此，老太太繼續說道，

「我去買菜時，如果是學校放假日，就會帶她一起去，買完菜順便多走一些路，去看她爸爸！」

小女孩低頭摸索著頸上的金牌。只聽老太太說道，

「爸爸只要看到她掛著金牌，就會很高興，去年就是這樣，昨天她又拿到一面金牌，一早就吵著說要拿去給她爸爸看！」

小女孩學業成績中等，為了看到爸爸臉上的下弦月，她努力在田徑場上衝刺。

九月初，政府開始受理弱勢家庭租屋補助，我幫老太太跑件，十二月，她收到一封政府公文，滿臉焦慮拿來給我看。原來公文裡面雖有「合格」兩字，但後面加了一堆「然….」、「若……」、「如果……」之類的補充說明，我打去問承辦單位，對方說，那些補充說明是指如果老太太在補助期間住所異動，必須補繳某些資料，否則補助資格就會取消…，聽起來蠻嚇人的。

我請承辦人員直接把老太太的名字輸入電腦，查查看到底合不合格？我要的只是一個簡單的答案。

不多時對方回電，說合格，每月可領四千元補助。

老太太臉上的皺紋這時才化開來，點成一圈圈的漣漪。我想起那個小女孩，問道，

「她最近還有參加賽跑嗎？」

「有！」

「有拿到金牌嗎？」

「沒有，這次拿到第三名，只有獎狀，沒有金牌！」

老太太難掩失望神情，但隨即笑開，像一朵慈悲的蓮花，說道，

「她拿獎狀去給爸爸看，爸爸還是很高興！」

小女孩，不管你跑第幾名，在里長心目中，你永遠都是金牌，因為不只你爸爸，很多人因為你的表現，臉上出現下弦月。

賽跑吧，女孩！